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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悼旅行

六月 15, 2022

我曾以为2020年夏季可以开始旅行了,全世界的医生那时都这样预测过,但事实并非如此。今天看来远非如此。
撰文/摄影:陈丹燕  策划:何敏

2021年11月,在一个温暖的黄昏,我在上海辰山植物园月季岛里享受到了干爽明朗的花香。园子已经晒了一整天,月季们因此开得物我两忘,就像热恋的人忍不住脸上的笑意那样。

我在温暖干爽的草地上躺了下来。我听到不远处的河水发出细微的水声,那是天鹅游过。在靠近河岸的坡上种着月季运茶帆船,那是一株英国杂交月季,为了纪念英国老牌茶商。它让我想起伦敦金丝雀码头停泊着的快剪船,所以我写了关于它的故事牌子。在暮色里,故事牌子和月季一起站在坡上,以一种轻轻交谈的姿势。

图为上海辰山植物园月季岛,月季运茶帆船故事牌和月季花

园子真是很静,开了一整天的大花会突然从枝上垮下, 散了一地。高空里有微弱的响动,那是一架民用飞机划过天空,应该是从虹桥国际机场起飞的飞机,正飞向北方。它看起来跟一只小蜂鸟差不多大小,几乎跟天色一样被染成绯红。现在洲际旅行已溃不成军了,听说许多大型客机都把机场当成停机场停在多余的跑道上。它可真是架幸运的飞机呀。

在暮色里勉强能看到机翼上闪烁的光亮,那是机翼上的灯。我有时坐在机翼旁边的位置,能很近地看到它们闪个不停。

一直向北,从北面离开国境,10小时就能到巴黎。到了巴黎,在戴高乐机场转机飞往南美洲,再次落地就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在那里换乘飞机前往厄瓜多尔首都基多,然后再换小飞机去加拉帕戈斯群岛中的飞堡爪岛机场。那曾是我梳理明白的一条旅行线。每年岛上只能接待1万名游客,我得到了2020年的配额,也找到了可寄宿的岛。我是想到那里去看看因为与世隔绝所以独自演绎进化的物种世界。

在2020年4月第一次见到这朵名叫查尔斯·达尔文的月季,我想到的就是我的旅行计划。

计划在2020年10月前往加拉帕戈斯群岛,前往达尔文写《小猎犬号航海记》时逗留的小岛暂住。此旅行计划于2020年4月暂停。

我曾以为2020年夏季可以开始旅行了,全世界的医生那时都这样预测过,但事实并非如此。今天看来远非如此。

2021年在园子里见到再次盛开的月季达尔文,我蹲下来看着它,闻着它,追悼心中越埋越深的向往。厚厚的《小猎犬号航海记》仍旧放在我的窗台上,有时间了,就翻上几页。看他发现一种特殊的虫子,又看到他在某个岛上听到了土著难忘的故事。即使是带着进化的优越感,他还是吃惊而忠实地记录下土著的自尊与单纯。

我吃惊地回忆起那样的旅行计划,它竟然如此浩大,又非常单纯—就是去看看达尔文吃过的海龟,以及18世纪时很多愚而善、不知世间有诈的鸟,看看它们现在的样子。我不知道以后可以旅行了,我还会不会想去加拉帕戈斯。

我不知道我想去哪里。

这块故事牌子刚做好不久,在园子的暮色里能远远找到它,因为它背板上的白色还很新鲜。培育这朵黄色大花的,是达尔文家小镇上300年后的邻居。

天色已暗下来,我看不清牌子旁边的月季了,但我知道它们就在那里。月季运茶帆船开着开着,花心会形成一个纽扣的样子,月季查尔斯·达尔文打开花苞时,会散发出柠檬的气味。我的那些向往和回忆也都坐在花朵里,花朵盛开,向往和回忆都能看见,花朵凋谢,向往和回忆就跟着撒了一地,回到土里,进入循环。

回忆和幻想与月季这样驯化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