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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花

四月 12, 2022

经历了与花的联系,它们成了我们各自的花。就像《小王子》里谈论过的,因为生命中的因缘相遇,付出了感情,承载了沉入虚无的回忆,我们与“我们的花”驯服了彼此,不能相忘。
撰文/摄影:陈丹燕   策划:何敏

一个四月天,我跟佳代在园子里看月季,她怅然若失地环视四周,小时候在爷爷家的屋顶见过的月季,多年以后突然又出现在她身边了。“这是伊丽莎白女王”、“这是冰山”……她就这样,在满园子的花里一一把她认识的月季挑了出来。

佳代的爷爷住在南昌城里一栋兵营式的楼房里,他脾气暴躁,生活得并不美满,但就是喜欢种月季。爷爷在楼顶上慢慢积攒起一个小月季园来。后来,爷爷在楼顶上浇了太多水,弄漏了屋顶,住在最高一层公房的人家就上来拆了那个违章搭建的小月季园。

图为月季天使之吻

那时候,佳代还是个挺着小肚子、面容严肃的小姑娘,她不记得爷爷后来是如何生活的了,甚至也不清楚他后来怎样度过没有小月季园的晚年。

另一个春天,母亲病重了,我都没时间去园子。到了五月末尾,无论如何抽空去了园子,再不看花,春天盛放的月季就老了。

那天回家,我师父特意剪了一些花给我,其中就有月季天使之吻。默默地受了这样的安慰,回到家里,就找出各色花瓶来养花。也许是离开了百花盛放的月季岛,带回来的花在寻常的家里美得令人心惊肉跳。

去医院看望病危的母亲,特意把天使之吻挑出来带给她,母亲在病床上苦苦捱着,没精神。我将那温柔的粉色花朵养在她的心脏监护仪旁边,护士医生们路过,总大声对母亲说:“啊奶奶,你的花真好看呀!”

又一个早晨,我进病房,护士不在,只有妈妈自己。一团带着酒精气味的空气驻留在妈妈的病床上方,她睁大眼睛看着花,全然没有了从前与花分享美的欢喜,就像望着月亮的小狗一样安静而不解。

然后,天使之吻谢了,母亲也去世了。

从那以后,我跟佳代有时还会相约一起去月季园看花。只是我们一进园子,她就奔向月季伊丽莎白,我就奔向月季天使之吻。经历了与花的联系,它们成了我们各自的花。就像《小王子》里谈论过的小王子与坏脾气的红玫瑰的关系一样,因为生命中的因缘相遇,付出了感情,承载了沉入虚无的回忆,我们与“我们的花”驯服了彼此,不能相忘。

与我更经常一起去园子的,是我的摄影师丁小文,她一直都打扮得像个男孩子,穿靴子,背大包,不要孩子。她总说想要帮着园丁种花,可是每次都忙于拍园子里的照片,都凑不到合适的机会跟园丁一起种花。直到冬天,我们要修整园子里的文学小道,园丁特地帮她留着花种,那正是四株《小王子》里的红玫瑰。

丁小文放下照相机,脱掉外套,撩起毛衣袖子,满心欢喜地去种花。她埋头种花的样子让我想起几年前的春天,我突然接到她从日本打来的电话,电话一接通,她就哭了,早晨她妈妈正端坐着读书,突然倒下,就去世了,医生都来不及救。她没跟妈妈长大,她说自己因此也不知道怎么当妈妈。她妈妈喜欢拍花的照片,她还笑话妈妈的照片就是老人拍的,只求拍出花的完美。丁小文平时不怎么谈起妈妈,她只是每次来园子里,都想着能像园丁一样,亲手种一些花,看着它们活过来,开花。

我看着丁小文种完花,拾起照相机来,为《小王子》的红玫瑰拍照。她摄影包里有三种照相机,她拍了一遍又一遍。我知道,这四株红玫瑰从此往后就是她的花了。

| 陈丹燕:作家、电影导演。作品有上海三部曲《上海的风花雪月》、长篇小说《一个女孩》、旅行文学丛书《咖啡苦不苦》等。电影作品有《萨瓦流淌的方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