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月季的花影里，我看到了世界最美好的相融之道，不会移动的植物竟然也可以一年年地杂交、成长、改变，气息越来越复杂，枝条越来越优雅……
撰文/摄影：陈丹燕 策划：何敏
江南的人，至今对宋朝的人与事、逃亡与偷安、夜空里飞翔在皇城屋顶上的大白鸟，以及在诗词里提到过的一朵荼蘼花，都念念不忘。宋朝离我们那样遥远了，但在我的月季园里，宋的遗珍却没有完全沉入故纸堆。从宋朝活到现在的花，在园子里生长着，开放着，散发着故纸堆里宋人念念难忘的芳香。闻着木香的香气，就想起宋朝的月季名种，个个都是再斯文不过的好名字：佛见笑、赤龙含珠、白玉碗、春水绿波、虢国淡妆、玉玲珑……如今我们园子里还活着一株开放时洁白如玉的金樱子。宋朝时，它已是中国医生手里一味可入药的花。它盛开时，枝条上能一夜开放出无数平坦温柔的白色花朵，花心里带着一圈细长的蕊，就像古代女子退让而清爽的、细而淡的眉毛。
想着这些古老的花如何跟着快剪船漂洋过海，去到欧洲。在那里遇到了爱花的法国皇后，和欧洲的蔷薇杂交，然后诞生了一支月季，名叫约瑟芬皇后。滞留在途中的月季们，留在了大洋中央的温暖海岛上。生长在宋人清雅庭院里的月季，就这样成为全世界杂交月季的祖先。今天，带着中国血缘的欧洲杂交月季，又慢慢回到上海辰山的月季园里，带着它们的新名字和新花色。它们是月季运茶帆船、月季自由精神、月季庵、月季伊丽莎白女王。
图为上海辰山月季园
园子里有一株月月红，它就是被世界月季协会尊为全世界月季祖先的花。据说，如今在世界上所有能四季开花的、带有茶香的、颜色能随着花期渐变的现代月季，身上都有着唐宋时代在中国庭院里盛开的月月红和月月粉的基因。我想自己在月季的花影里，看到了世界最美好的相融之道，一些不会移动的植物竟然也可以一年年地杂交、成长、改变，寄托着不同民族的人心中的爱与纪念，越变越好，颜色越来越丰富，气息越来越复杂，枝条越来越优雅，人们把自己难以释怀的感情寄托在它身上。当那些欧洲杂交月季回到江南的现代植物园里，它们赢得了我们大家的心。我总看到有人在月季情书前面久久站着，好像哀悼。我自己也在月季白雪公主前弯腰看过许久，因为那时我自己正在写一本小说。
因为被爱，月季能飘洋过海而去，也是因为爱，它们又能漂洋过海回来。如此的旅途，实在是圆满。它走的时候叫月月红，回来的时候有了个拉丁名字，叫Rosa。
辰山月季园里的中国老种不如后来的杂交月季时有惊人之美，所以它们常常被埋没在那里格外美丽的月季中间。当我找到它们，远远看着它们盛开的花朵，总会被它们安然的样子撼动。待隆冬到来，它们也都进入冬眠，满树满枝都是绿叶。园丁为满园的花都修了枝。唐朝就有了的柳叶蔷薇，在此刻却呈现出春天江南湖岸边依依杨柳的绿叶，可又比柳叶多了窄叶上明显的筋脉，好像维多利亚时代的花边那样繁复。但是，它竟然是北宋时候的司马光种植过的花，在他自家的花园里，“花开之时，繁花似锦，灿若云霞”。
在月季园里，若有心，能遇见从李后主到司马光，伊丽莎白女王到罗尔德·达尔，许许多多交错而过的人。从宋朝到地理大发现的时代，许许多多折叠了的时间。月季给人心最大的安慰是，你见过了时光流逝，花开花落，所以你就知道，月月红的意思是，明年的花期总是可待，花期总是生生不息，这就是律令。
| 陈丹燕：作家、电影导演。作品有上海三部曲《上海的风花雪月》、长篇小说《一个女孩》、旅行文学丛书《咖啡苦不苦》等。电影作品有《萨瓦流淌的方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