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首页叶锦添:神物我如,流形无尽

叶锦添:神物我如,流形无尽

三月 11, 2022

在6月第二十四届上海国际电影节期间,伯爵(Piaget)携手电影节推出“青年影人教育扶持计划”,通过创办“非凡大师班”助力电影艺术。著名电影与舞台美术指导、服装设计师和视觉艺术家叶锦添受邀为青年影人授课,而他自己也正在探索艺术创作将如何影响人类的未来。
策划/采访/撰文:何敏      拍摄统筹:苏欣      摄影:陈东宇      部分图片提供:叶锦添工作室

叶锦添读中学的时候,就有人叫他“大师”——他能画,每次在教室里动笔,就会吸引一大群人围过来。他对那些灵物有着一种奇妙的亲切感,能细致地描绘出来,仿佛它们真的存在过。

在上海国际电影节期间,伯爵(Piaget)携手电影节推出“非凡大师班”,邀请三位大师为青年电影人授课,叶锦添是三位授课大师之一。站在上海温哥华电影学院的演讲台上,叶锦添侃侃而谈他这三十余年的创作生涯以及目前正在进行的各种激动人心的项目,和年少时一样,他一开口说话,就成为全场的焦点。他的创作涉及电影及舞台美术指导、服装设计、摄影、当代艺术、美学写作、电影导演……把他所有的作品认真看一遍,都得花去十几天的时间。而眼下,他依然处在创造力旺盛、工作强度极大的阶段。

听完他的讲座,现场有年轻的电影人提问:“当创新和传统发生冲突怎么办?”

叶锦添回答说:“在我这里不存在这个问题,创新和传统,我两个都做。今天我们听到的大部分都是经验中的东西,这不是学习。我通常更喜欢坏学生,因为我自己就是坏学生。老师教我画什么,我都不画;他没有教的,我都自由地画出来。我想,做出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自己,这才是最重要的。”

远古与未来,重叠无间

2001年,叶锦添凭借电影《卧虎藏龙》获得奥斯卡“最佳美术指导”奖,成为首位获此殊荣的华人艺术家。那时叶锦添刚刚三十出头,和导演李安坐在一起照相,腼腆地笑着,像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

电影《卧虎藏龙》剧照,叶锦添凭此片获奥斯卡“最佳美术指导”奖

李安说起叶锦添,“《卧虎藏龙》里他一个人做几个人的事情,这在国外是很少见的,通常美术部门是好几个人管,因为会设计的不一定能画气氛图,懂服装的又不一定懂化妆、发型。但是小叶都能做,而且还做得很好。”资深影评人张靓蓓称赞他,“天分与用功都超乎常人”“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内在驱动力,鞭策他不停地朝艺术之路探索?要有多少的艺术类别,才能填补他创作上的饥渴?”

在香港理工学院摄影专业读书的时候,有一次,叶锦添看到一张京剧名伶梅兰芳的照片,照片中的梅兰芳一身戏曲中的美人装扮,左手轻贴在脸颊,凤目含情,露出惊人的媚态。那美感拿捏得天衣无缝,令他过目不忘。这张照片如同醍醐灌顶,让叶锦添觉知传统的意义。

电影《夜宴》剧照,叶锦添凭此片获金马奖“最佳美术指导”奖

有一年他参加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为一支中国古典舞蹈做美术设计。创作中,他突然意识到,中国古代的女性形象皆是由男性——诗人、宫廷画师赋予的,她们顺从地被观看,被表达,这种美是不是她们自身散发出来的,不得而知。那么,“今天我来再现宋代女性形象,能否开放一些?于是我设计了这三位女性的服装,除去了复杂的装饰,让她们轻松地跳舞。她们为表达自己的情感而起舞,并非为了他人。”

后来设计《卧虎藏龙》中章子怡饰演的玉娇龙的形象,叶锦添的创作思路就变得非常清晰。玉娇龙的形象是主动的,而非受制于男性的表达。她有着不能自我控制的情欲和爆发力,又有着内在的天真无邪。这样的女性形象出现之后,就赋予了历史题材影片一个全新的局面。

“我认为传统是没有边界的,我不知道怎么去定义传统,因为时间是连续的。如果梅兰芳还活着,他一定还在创新,因为在他的时代,他就是最好的,他的手里捏着创新的魔法棒。”

由阿库·汉姆担任导演和编舞,叶锦添担任舞台美术和服装设计的芭蕾舞剧《吉赛尔》,被视为“一个轰动和感性的21世纪《吉赛尔》”

由阿库·汉姆编舞并主演,叶锦添担任视觉指导的现代舞《源》(Desh)

由林怀民导演、叶锦添担任服装设计的歌剧《罗生门》

人们问,为什么《卧虎藏龙》能摘得华人世界的第一个奥斯卡“最佳美术指导”奖,叶锦添的回答是:“可能西方电影文化圈看到我具有一种东方艺术建构力,这种能力是他们认可的,但是他们又无法研究、分析出来。”而这也成为包括罗伯特·威尔逊(Robert Wilson)、弗兰克·德贡(Franco Dragone)、阿库·汉姆(Akram Khan)等全球一流的艺术家偏爱与叶锦添合作的重要原因之一。

虚实并置的Lili

叶锦添经常拿着相机四处拍照,这一习惯一直陪伴着他,积累了非常多的影像。罗兰·巴特说“摄影从来不是为捕捉光影和画面而来,但它比任何描绘工具更能展现内心与情感的真实性。”当他挑选照片参加比赛时,发现他选中的照片都有一个共同点——拍摄的不是一个单面的世界,而是一个多层次的世界。那些隐藏在被拍对象背后的,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而这些隐藏在背后的、缥缈不定的想象需要一个足够丰富、具有能量的载体来实现。这时,Lili诞生了。

Lili在各种文化中穿梭

Lili最早出现在叶锦添的雕塑作品《原欲》当中。他想象着,一个女孩,在一个安静的黑屋子里,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像一种生命的独奏。此时,只要有另一个心灵进入,接近她,和她持久对视交流,就会在内心产生共振,潜伏在一种人类存在以前的原始记忆便会流出……

叶锦添塑造的Lili和真人一样大小,看起来16岁的样子,有着标准的五官,修长的四肢,头发油亮,皮肤白皙。她的外形就是如今我们商业社会非常熟悉的样子,就像我们的自拍像,极易引起共鸣。她常常戴着墨镜,一副摩登少女的样子,但心情却空乏。叶锦添带着她到各地旅行,印度、日本、法国、美国,甚至非洲,她身处各种文化中,存在于有生命与无生命之间。在这个真实的旅行过程中,却重叠着真实世界的虚拟性,而这种带着抽象味道的“当代性”,让叶锦添试图通过一种原始智慧,去触摸真实。

叶锦添为Lili拍摄了很多照片。她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反而有时拍摄真人,他却觉得像是假的,是表演,大多有商业味道。他试图在Lili身上寻找人最原始的东西,是记忆?还是理智?一层又一层的装饰褪去,最后,他发现,是Lili反映的观者内在的感情。“你从这些照片里竟会看到Lili的感情。情感,那才是人类的本源。“

电影,还能走得更远一点吗?

身处电影行业超过30年的叶锦添依然对电影充满想象。传统的电影工业几乎已经发展到顶峰,还能做一些更有趣的事吗?

几年前,叶锦添就开始关注伦敦东部独特而自由的年轻人,他本能地感觉到,如果自己想要走得更远,需要有更开放的心灵。他采访那些活跃在东伦敦的青年艺术家、音乐人、演员、舞者以及跨性别人士,深入他们的精神世界。而这些持续而深入的采访活动,给他带来很多启发,助力他创作出一个新的电影作品。

叶锦添创造的真人大小的人偶Lili,她是其艺术思想的象征,亦出现在叶锦添执导的“自动电影”《无尽的爱》当中

在上海国际电影节期间,放映了叶锦添的最新导演作品“自动电影”《无尽的爱》。“自动电影”有着与传统电影完全不同的拍摄模式,追求一种真实的、不可预见的创作方法,在极大的自由度下,重新组织剧情的发展,因而被称为“自动电影”。它以一半纪录片(《太平盛世》),一半剧情片(《当太阳悬止时》)的方式展开。故事的发生地在伦敦,描绘一群对生活有着与众不同的价值观的年轻人在伦敦寻求创造、性、自由与乐趣的故事。

Lili亦是其中的主角,她将伦敦分为两个平行世界,将影片的虚拟与纪实部分完美地连接。而电影的卡司阵容也非常强大,英国著名服装设计师薇薇安·韦斯特伍德(Vivienne Westwood)、艺术家组合吉尔伯特&乔治(Gilbert & George)、著名的帽子设计师斯蒂芬·琼斯(Stephen Jones)皆在剧中担纲主要角色。叶锦添希望这部电影能让观众敞开自己,遇见人的灵性和内在自由所组成的真实世界,并导向爱。

在上海温哥华电影学院的讲座末尾,叶锦添对年轻的电影人说:“如果你的人生有一秒钟曾经感受到艺术是什么,余下的问题就是你有没有找到表达自己的方法,如果你找不到表达自己的方法,你很有可能会迷失在路上。当你知道这一点之后,你只有力量,没有问题。”

Noblesse 对话 叶锦添

你如何定义“大师”?

今天“大师”这一概念,已和以前不太一样。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不太相信大师,而是相信自己。以前,我们要求榜样具有“理想性”的特质,但今天已不再如此。现在的大师应该是开放的、有智慧的,有趣的,多元的,拥有多种才华的;同时,他的影响力又是无处不在的,民众非常相信他,没有人能赶上他。

在人类文化发展的长河中,令你敬仰的大师是谁?

我现在在研究老子,老子的思想当中有很多是我们现在的知识水平还不能理解的部分,我对他的思想一直有很强烈的感应。比如他对形而上学的探索,对物质世界的重新理解。他的思想与其说是古老智慧,不如说是一套未来哲学,有可能会带领我揭开在文明世界里还没有被发现的奥秘,对此我有很大期待。

你认为“匠心精神”是如何通过“大师”代代相传并影响时代的?

我对伯爵(Piaget)有很大的兴趣。从创始人乔治·爱德华·伯爵创造这个品牌开始,就在追求最好的手工,顶尖的技术,然后发展出几个绝活,是其他匠人做不了的,慢慢地就建立起一个完整的系统,成为一个大师级的品牌,我觉得这里面有一些很神秘且非常好的东西,我也在从中学习如何建立一个系统。

你如何定义艺术?你认为艺术最重要的价值是什么?

我觉得艺术的价值在于试图解开文明的密码。研究人类文明的历史好像能给我们一条很清晰的发展脉络,什么是世界?什么是标准?一切明明白白。但是艺术更接近人性,更接近我们人类的源头。我们必须在塑造文明的过程中不断连接它,否则,我们就会很快变成人工智能。

目前,你正在追寻的价值是什么?

我想追寻人作为人最大的可能性,不管是肉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每天醒来,睁开眼睛,想想自己最大能力能做到什么程度,能不能感受到一些教育以外的东西,感觉到日常生活以外的世界,更深入地去了解我们是谁,我们有何潜能,我们处于怎样的共同世界。我很期待对所有事物拥有更深的理解,融会贯通,然后能有所创造。我想,今天的文明社会更需要艺术,因为艺术是唯一可以达到这一目的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