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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多苓:唯一在动的,是黑鸟的眼睛

九月 10, 2021

4月,何多苓个展“草· 色”在上海龙美术馆(西岸馆)拉开帷幕,由诗人朱朱策划的展览集中呈现了艺术家1970年代至今的70余件(套)重要作品和各类文献。“草”的意象贯穿于何多苓40多年的创作,也为我们提供了一条理解他绘制的丰饶色相的线索。
采访/撰文:于迪   编辑:俞雷   人物摄影:李斌   其他图片提供:何多苓工作室、龙美术馆

在何多苓个展“草·色”开幕的一个月后,我们拜访了何多苓在成都的工作室。诗中说:“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这大概就是何多苓工作室的样子了。如果“草”呼应自然,“色”则与生命呼应。这两个关键词,也是这位已经成名近四十载的艺术家每日浸淫其中的寻常。

草·色

造访何多苓工作室理应在夏天——为了那些曾在他作品中绽放过无数次的花,和在花间、在树下轻舞的,穿着芭蕾舞服的女孩。

相较于“带花园的工作室”,何多苓更愿意把自己的工作室描述为“带工作室的花园”。四时总有四时的美,但在这座各色花木恣意生长的花园中,夏天无疑是最热闹的。白色舞服的少女模特尽情舒展曼妙的身体,自在得就像是山野间灵动的兔子,在她身旁拍摄的黑衣女孩儿却又美得沉静。正因如此,夏天的何多苓往往很忙,忙着赶在花期结束前把那些花朵和身体的绽放留存在画布上。

何多苓在他位于成都蓝顶艺术区内的工作室

“草·色”不是第一场由诗人担任策展人的何多苓个展。早在十年前,何多苓的好友欧阳江河就以“士者如斯”为题,陪他呈现了一次足够精彩的展览。巧合的是,推荐朱朱担任策展人的翟永明,多年前也是经欧阳江河引荐,才与何多苓相识的。

1.何多苓个展“草·色”展厅现场图,龙美术馆(西岸馆),2021,摄影:洪晓乐;2.何多苓,俄罗斯森林(白银时代)阿赫玛托娃·忧伤,布面油画,150x200cm,2016,图片由艺术家工作室提供;3. 何多苓,石榴残,200x150cm,布面油画,2021,图片由艺术家工作室提供

朱朱以“时间的私有化”为题为展览撰文,文中提到契诃夫小说《吻》中那个年轻的士兵,他写道:“对于这位士兵来说,当这个故事不被讲出来,他就生活在一种真正私有化的时间感里,那是一种不断绵延、延宕和让自己迷醉其间的时间感,简单地说,时间变得漫长了。”朱朱觉得何多苓就是那位士兵,但拒绝在现实中讲述什么,“而是在沉默的画布上绵延着那样一个生命之吻”。何多苓立即被迷住了,他说:“‘时间的私有化’,这就是我一辈子都在做的事情。”

“米修斯,你在哪儿啊?”

1969年,何多苓成为知青,去了凉山彝族自治州。一起下乡的同学大多和他一样——高校子弟、对乡村一无所知。初见乡村的荒芜,很多人对忍饥挨饿的日子叫苦不迭,找不到一棵可以寄情的树;何多苓却喜出望外,他从无边无际的群峰之间发现了自然的美,在那片“即使在严寒季节也不凋零的枯草地上”(何多苓语),乐此不疲地仰望天空。

长身体的年纪,青年们对一切食粮如饥似渴。谁从家里带来了什么书,总要被无数双手翻个遍。那时何多苓最爱文学和音乐。在其他知青的行李中,他读到了很多非常专业的音乐书籍——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配器法》、该丘斯的《曲式学》,配上一把破手风琴,就是他三年大凉山青春的背景音乐;至于小说阅读,主要以俄罗斯文学为主,最喜欢的便是契诃夫。

他依然记得偶然读到契诃夫那篇《带阁楼的房子》那天,自己是如何为文中的诗意深深着迷,以至于手不释卷,直至把文中的每一个字烙印在心里。

小说的最后,画家与心爱的米修斯失去了联络。一句“米修斯,你在哪儿啊”几乎成为一代人共同的忧伤。欧阳江河曾将此书评价为“一代人共同的青春遗产”。他说,这本书寄托的是“我们这代人的集体青春病和内心情结”,其中“掺和着我们的梦想、初恋,以及为这种梦想、初恋的到来所准备的‘伟大的空虚’,和由于这种梦想、初恋的缓慢的、悄悄的,几乎觉察不到的消逝所引发出的茫无所措的、难以言喻的忧伤”。

之后十余载,何多苓成了名,获了奖,考入四川美术学院,进入成都画院,几度远赴重洋……他渐渐发现,自己离大凉山越来越远了,他决定停止在作品中对彝族人和记忆中那片广袤苍凉土地的呈现。

何多苓总是沉浸在他“私有化”的时间里

“她们”是何多苓创作中的一个永恒主题

1996年,何多苓终于决定,把《带阁楼的房子》进行节选,以组画的形式诉诸笔端。这组作品也成为何多苓心中,自己在2000年前最满意的作品。

第三代人

如果欧阳江河把何多苓放在了美术史的语境中,朱朱则更像是把何多苓本人及其作品作为语境本身展开了探索。在主观美术史和客观美术史之间,何多苓一直更关注前者。虽然他知道自己在后者中也是拥有一席之地的,但是他说:“能够在客观美术史中存在到什么程度,不是我自己能控制的,也不是我追求的目标。”

作为恢复高考后第一届考入川美的学生,何多苓和他的同学们成为一个时代的传奇。那些如今无法被中国当代美术史绕开的名字——罗中立、程丛林、张晓刚、杨千、高小华……命中注定般要成为一个时代的代言人。“伤痕艺术”或“乡土”这样的表达应运而生,被用在罗中立的《父亲》上,高小华关于“武斗”的作品中,以及对何多苓的那幅《春风已经苏醒》的解读中。

只有何多苓自己知道,《春风已经苏醒》与“伤痕”无关,却与舒伯特有关,与诗人有关,与抒情有关。它与“主线”距离之远,是曾经因为情调灰暗而落选省美展的远;正如它与艺术的近,是落选后被栗宪庭慧眼识珠,刊登到《美术》杂志,一举成名的近。

1984年冬天,在位于支矶石街的成都画院,何多苓把刘家琨叫到了他和周春芽共用的工作室。这位如今蜚声海内外的知名建筑师,那时候是被以友情之名硬请了去,给他们做模特的。多年后刘家琨在一次接受采访中绘声绘色地讲了那次的经历:“那会儿冬天又没有炉子,哪有人肯在那儿坐一下午?我就在那儿抱怨,说都长冻疮了。结果他们两个又喊我‘再坐会儿再坐会儿,画完了送给你。’我就坐了一下午,后来画完了,他们俩把画都送给我了。”

1. 何多苓,俄罗斯森林(黄金时代)普希金·自由,布面油画,200x150cm,2017,图片由艺术家工作室提供;2. 何多苓、艾轩合作,第三代人,布面油画,180x190cm,1984,私人收藏,图片由龙美术馆提供;3. 何多苓个展“草·色”展厅现场图,龙美术馆(西岸馆),2021,摄影:洪晓乐

也是在那一年,何多苓在四川大学的家中那个走廊一样狭窄的小画室里,画出了《第三代人》。在那个人们很难把艺术和金钱联想到一起的年代,画中几乎所有模特的选择依然来自同学和朋友。还在纠结是否要当建筑师的刘家琨、尚未成名的诗人翟永明、刚刚毕业的川美学生张晓刚……这幅何多苓作品中少见的群像画,如今已被龙美术馆收藏,出现在了“草·色”展览的现场。值得一提的是,展览开幕式上,六位画中的主要人物不约而同悉数到场。他们和曾经的自己在37年岁月的两端,重新身处同一现场。

“它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

“它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在“草·色”中,策展人朱朱从布罗茨基的诗《黑马》中摘出这句,放入了展览空间。

没有人能确切地解读一首诗,正如没有人能全然理解一幅画。那匹“寻找骑手”的黑马,是寻找诗人的那首诗吗?是寻找画家的那份诗意吗?或者,是寻找经历过时间的人们的,不曾停止奔跑的时间?

何多苓第一次踏上俄罗斯的土地,是在2014年。距离他第一次读契诃夫,超过40年。

飞机即将降落时,何多苓望出去,所见唯有绵延的森林。寒冷、凛冽、沉重、伟大。这片他素未谋面的土地曾给予他太多滋养,从青葱岁月流淌到古稀之年。这些注定会在相遇的时刻从血液中喷薄而出,让一切形容词都变得炽热、浓烈。他向来知道艺术创作离不开自然,离不开生命;如今他更清楚了:俄罗斯的艺术,正是在这片望不到边际的森林中野蛮生长出来的。

他终于亲眼看到了列维坦的天空,在大诺夫哥罗德那寒风凛冽的旷野中写生;还特地去往圣彼得堡,在柴可夫斯基的墓前献了花。回国后,何多苓决定,以“俄罗斯森林”为题,为那些曾影响过自己的俄罗斯音乐家、作家、诗人们创作一系列精神肖像。他依照俄罗斯文学史,将他们归入“黄金时代”和“白银时代”之中,又为每个人定下各自的主题。例如列夫托尔斯泰对应“流浪”,阿赫马托娃对应“忧伤”。

为了他最爱的音乐家肖斯塔科维奇,他又增加了一个“青铜时代”,用来对应肖斯塔科维奇身处的斯大林时期,俄罗斯文化艺术上的倒退。

1. 何多苓,俄罗斯森林(青铜时代)肖斯塔科维奇·等待,布面油画,150x200cm,2016,图片由艺术家工作室提供;2. 何多苓,乌鸦是美丽的,89.9x70cm,布面油画 ,1988,私人收藏,图片由龙美术馆提供

肖斯塔科维奇一生几起几落,却从未停止过创作。何多苓在《见证——肖斯塔科维奇回忆录》中读出了“等待”这一主题——在肖斯塔科维奇的一生中,有很长时间都在等待,等待被抓捕,等待被消失。何多苓认为他是个英雄。“因为他用尽一切办法让自己活下来了,而且写出了非常伟大的音乐。像他这样的天才,活下来其实比什么都重要。”

让何多苓感动的是,在2020年于澳门艺术博物馆呈现的“春风吹又生:何多苓艺术大展”中,主办方特地邀请乐团现场演奏了一首肖斯塔科维奇的弦乐四重奏。他的音乐家好友高平看到现场视频后对他说,这应该可以算做是肖斯塔科维奇作品的中国首演——曲高和寡,不过如是。

“唯一在动的,是黑鸟的眼睛”

从上海回来后,何多苓决定重新回到“庭院方案”系列的创作。不同于1995年初涉这一主题时完全凭借对建筑的热爱和对中式古典园林的想象进行创作,如今他拥有了一座实体的园子,创作状态和想法也产生了颇多变化。这一次,他想要进一步探索诗意和音乐感在画面的呈现。然而他并不在乎观者对自己作品的解读。画已完成,挂在墙上。艺术家的工作告一段落,至于观看的过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与作者无关。

身为作者,何多苓为我们埋下的线索,藏在笔触背后那些刻意保留的创作过程中,藏在静态的视觉表达背后的动态的时间里。如同这个与我们分享故事的下午,从未干扰到他早已形成肌肉记忆的那双执画笔的手。

当我们把时间的刻度再往前拨,拨到1972年的大凉山。队上的二十几个人先后返城,唯独年轻的何多苓滞留一年,独自迎接每个狂风大作的夜晚。他却并不觉得孤独,登上了眼睛能看到的大部分山,读完了手头剩下的所有书,把大凉山的每张彝人的脸刻在了记忆深处。当然还有那片无人记得仰望的天空中,某一颗偶然闯入太阳系的彗星,和某一只低空飞过的乌鸦。

后来,他读到了华莱士·史蒂文斯的诗:“二十座雪山之中,唯一在动的,是黑鸟的眼睛。”于是有了《乌鸦是美丽的》,雪山换成了女人,用画笔画下另一首诗。

我们都知道,乌鸦一直在。

我总怀疑何多苓只是在有点恶作剧地用画笔编织了一张巨大的谜题之网。观者身处他作品谱系的原野,身畔是繁杂的草地和流转的胴体。我们期待着凭借自己或灵敏或迟钝的触角,循着那些被遮盖了的土地上的小径,抵达那面理应被翻过的围墙或大抵可以穿越的森林,却不知画者早已幻化成了那只乌鸦啊,不时从我们头顶掠过,如黑色的羽毛一般悄无声息。

“唯一在动的,是黑鸟的眼睛。”

何多苓在他自己设计的何多苓美术馆内